中国工业报 高娟
据环球网科技综合报道，苹果公司正推进制造业务多元化，计划从2025年起强化自动化实施，要求供应商自费投资自动化装配线设备以获取订单，此举涉及苹果全线主要产品。一场“自费自动化”浪潮，在搅动资本市场的同时，推动中国制造向产业转型深水区迈进。
权力重构：供应链的游戏规则变了
消息甫一披露，资本市场迅速作出反应。9月2日，港股苹果概念股午后集体跳水。鸿腾精密跌超9%，丘钛科技跌超8%，蓝思科技跌超6%……一场由苹果掀起的“自费自动化”风暴，正剧烈冲击其全球供应链体系。
据环球网报道，苹果现在将自动化作为获得订单的先决条件，要求供应商独立投资相关设备，而不是依靠苹果为此类升级提供资金。这不仅意味着供应商需承担短期内急剧攀升的资本开支，更直面生产模式转型中的多重运营风险。
法布劳格物流咨询公司首席专家张芸在接受中国工业报采访时指出：“苹果强推‘自费自动化’引发概念股股价震荡，其背后反映出全球供应链权力结构的深层变革——品牌方与制造方之间的关系正在重构，供应链的核心逻辑也从以往‘效率优先’逐渐转向‘安全与效率并重’。”这一转变，彻底改变了供应链的传统游戏规则。
张芸表示，苹果此举背后有多重战略考量。首先是应对地缘政治与关税压力。苹果推动供应商转向自动化，主要是受到美国政府的关税政策压力。通过自动化减少对劳动力的依赖，不仅可以稳定不同工厂的产品质量，还能在供应链多元化过程中降低长期生产成本。
其次是供应链多元化与质量稳定。苹果要求供应链导入自动化有两个目标：一是降低人力依赖度，二是提升生产良率。这有助于减少生产过程中的变量，无论产能迁移到哪里（如印度或越南）都能保持较高的生产良率。
此外还有“成本转嫁与风险转移”的考量。与以往不同，苹果希望供应商能自主投资进行自动化升级，而不是依赖苹果提供资金或补贴。这实质上是将转型的成本和风险部分转嫁给供应商。
一链咨询服务中心负责人陈晓曦向中国工业报表示，“机器换人”是制造业技术改造长期推行的重要路径，苹果对其供应商提出的自动化升级要求，本质上并未脱离这一范畴。与以往不同的是，过去，这类转型多由地方政府引导、制造企业自主推进，而此次则是由苹果作为链主企业强势主导，其供应链企业配合执行。
陈晓曦进一步分析，苹果概念股此次在港股集体大幅下跌，主要原因在于自动化技术应用所需的前期投资规模较大，加之全球智能手机出货量已告别过去的高增长阶段，双重压力将明显侵蚀相关企业的利润空间。
在张芸看来，苹果“自费自动化”事件折射出全球供应链权力结构正在发生根本性重塑，这种演变虽有助于提升全球供应链的韧性，但可能伴随成本上升、通胀压力加大以及技术体系分化等挑战。
两难抉择：中小供应商的生死局
面对动辄千万级的自动化投入，中小供应商深陷“不转就被淘汰，转可能被成本压垮”的两难困境。“短期成本压力与长期竞争力提升间的矛盾，着实令人焦虑。”张芸表示，中小供应商自动化转型可“内外兼修”，向内精打细算、小步快跑，向外借势发力、主动融入。
张芸指出，中小供应商资源有限，自动化转型需分步实施。精准投资是关键的第一步，聚焦核心痛点，优先解决重复性高、劳动强度大或对质量一致性要求极高的环节，如上下料、精准焊接等。同时，采用“轻量化”改造策略，利用低代码/无代码平台、云计算服务和开源工具等低成本方案，以实现关键环节数字化和自动化，而非盲目重建产线。
第二步要量化回报，以小步快跑验证成效。投资回报率（ROI）是决策核心，采购自动化设备时要重点关注“投资回收期与长期收益的确定性”。比如，有的自动化设备厂商推出“租赁+分期”组合模式，企业首付30%即可启用设备，剩余款项按生产批次分期支付，租赁期满还可选择购买或升级，大大降低初创型企业初期投入成本和现金流压力，部分方案还包含“产能保障条款”，让企业无后顾之忧。
第三步则要注意自动化转型的长期价值。它不仅能节省人力，还能提升质量与一致性，减少人为误差，提高良品率，如某企业主要零部件检验一次合格率提升至92.53%；生产数据自动化采集为后续优化提供依据；员工价值也能重塑，将人力从重复劳动中解放，转向更高价值岗位。
此外，张芸强调，单打独斗在自动化转型中困难重重，善用外部资源与协同模式才是明智之选。供应链金融是成熟有效模式，银行等金融机构依托产业链核心企业信用和交易数据，为上下游中小供应商提供融资。如浦发银行“浦链通”与央企合作，服务其上游近2000家供应商，累计投放近200亿贷款；华兴银行“兴付贷”围绕一家生物科技核心企业，为其19家上游小微企业提供近5000万贷款，解决了中小企业抵押物不足难题。
产业基金与政策扶持也助力颇多。政府主导或参与的产业基金、专项技改基金等，为中小供应商提供低成本融资支持。例如，厦门市供应链协作基金规模达400亿元，为高成长性企业提供不高于每年2%的低成本融资；镇江市“镇科鑫”专项累计为270户科技企业提供17.87亿元支持，其金融支持重点产业链高质量发展系列活动，单场活动为高性能材料产业带来16亿元授信。
陈晓曦建议，“无论是从行业趋势，还是从苹果的要求来看，自动化改造的投资是一项供应商们不可逃避的支出，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而已。”对于存在较大资金压力的供应商，可以寻求当地的政策支持，比如，中小企业技改专项资金，或是工业企业数字化转型银行贷款贴息等支持。
破局之路：从代工思维到价值思维
在科技产业风云变幻、竞争白热化的当下，苹果这一举措乍看是强化供应链管理的常规手段，实则暗藏玄机，短期虽能尝到“甜头”，长期却隐忧重重。
张芸在接受采访时直言：“从短期视角审视，苹果这一策略确实为其自身带来显著优势。通过筛选出有实力的供应商，苹果得以确保供应链的稳定性，保障产品的高质量输出，从而进一步巩固其在高端科技市场的霸主地位。然而，若将目光投向长远未来，这一策略的长期可持续性正面临着严峻考验。”
首当其冲的便是供应商利润空间遭受严重挤压。创新动力受阻同样是一大隐患，整个供应链的创新活力将被削弱。此外，这种明显不对等的责任分担模式，还极易加剧品牌与供应商之间的紧张关系，供应商的不满情绪若不断积累，可能会影响到供应链的稳定运行。
当下，苹果积极推动供应链“去风险化”和区域分散，这一动作引发了外界对于电子制造业是否正在“去中国化”的担忧。对此，张芸认为，“去中国化”的说法为时尚早。中国拥有全球最完整、反应最为迅速的电子制造集群，以及一支数量庞大且技术熟练的工程师队伍，许多高精度制造环节仍深深扎根于中国这片土地。她指出，更准确的说法是，全球供应链正步入“区域化、多元化”重构的新阶段，中国制造业需在这一全新格局中重新找准自身定位。
张芸指出，面对重重挑战，中国供应商必须果断摒弃“代工”思维，向“不可替代的价值创造者”华丽转身，通过技术升级、自动化改造、市场多元化以及深度融入全球供应链等多维度举措，强化自身在产业链中的不可或缺性。
陈晓曦补充强调，自动化改造是行业发展的必然趋势，企业早转型就能早掌握主动权。政府在这一过程中也应发挥积极作用，继续大力推进数智化改造，为企业攻克关键技术提供有力支持，助力提升产业链自主可控水平，为中国电子制造业在全球竞争中赢得一席之地。
链主崛起：中国制造的升维样本
在中国制造业蓬勃发展的进程中，一批具有链主地位的企业崛起，宁德时代、比亚迪、立讯精密等便是其中的杰出代表。这些企业的成功，不仅展现了中国制造业的强大实力，更代表了一种从“代工”走向“主导”、从“大”走向“强”的全新发展模式——链主模式。
“链主企业通常具备强大的技术实力、市场影响力和资源整合能力。”陈晓曦指出，它们能够为上下游企业提供多方面的支持，包括技术支持、市场渠道拓展以及资金援助等。同时，链主企业对产业链的发展方向和技术路径有着重要影响。
陈晓曦进一步表示，要成为链主企业并形成对供应链上下游的话语权，有几个关键要点：其一，通过技术创新建立行业标准，以此引领行业发展潮流；其二，构建完整的产业生态闭环，实现产业链各环节的紧密衔接与协同发展；其三，做大规模形成行业领导地位，凭借庞大的产业规模在市场中占据主导权。
张芸认为，宁德时代、比亚迪和立讯精密所探索的“链主模式”和“垂直整合+开放协同”路径，有着深刻的内在逻辑和关键成功要素。这些模式的核心在于实现角色转变，即从技术的追随者转变为标准的制定者，从价格的接受者转变为价值的定义者。具体而言，可以概括为以核心技术为“矛”，以垂直整合为“盾”，以开放协同构建“生态圈”。
在技术驱动方面，宁德时代堪称典范。它凭借绝对领先的技术，如麒麟电池、神行超充电池等，成功定义行业标准。凭借技术话语权，宁德时代吸引了众多下游车企与之合作，进而主导产业链分工。这背后离不开其在研发投入上的巨大付出以及构建的专利壁垒，为企业的持续发展奠定坚实基础。
比亚迪则采用“垂直整合+开放协同”的模式。一方面，它自研自产核心部件，涵盖电池、电机、电控、芯片等，实现对成本和质量的严格把控；另一方面，比亚迪将内部技术，如刀片电池、DM-i等向外供应，甚至成为了竞争对手的供应商。这种模式实现深度技术整合、成本控制以及规模化效应，使比亚迪在市场竞争中占据有利地位。
立讯精密则以精益制造与深度协同见长。它具备从零件到模组再到整机的精密制造能力，与苹果等客户深度绑定，共同开展研发工作，能够为客户提供“一站式”解决方案，以极致的效率与品质赢得市场认可。
张芸坦诚，这些企业的成功并非一蹴而就，而是数十年如一日地坚持高强度研发投入的结果。短期利润固然是企业发展的重要考量因素，但决定企业未来地位的，是对未来技术的持续押注和积累。这是一条没有捷径可走的道路，只有坚持不懈地投入研发，才能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中立于不败之地。
然而，即使是成功的模式，也伴随着诸多风险和挑战。高额资本支出是首要问题，垂直整合和技术研发都需要持续巨量的资金投入，这对企业的资金实力和融资能力提出了极高要求。管理复杂度也会指数级上升，管理一个庞大的产业帝国远比管理一个专业公司困难得多，需要企业具备卓越的管理能力和高效的运营机制。技术路线判断失误的风险也不容忽视，如果企业押错技术方向，前期投入将化为沉没成本，给企业带来巨大损失。此外，当“链主”过于强大时，还可能引发反垄断关注，面临来自客户和监管层的压力。
尽管如此，宁德时代、比亚迪、立讯精密的成功之路依然为我们描绘出一条清晰的进化路径：从“工匠”（精通技术）到“将军”（垂直整合，指挥内部资源），再到“盟主”（开放协同，主导生态）。其最核心的借鉴意义在于，技术是唯一的通行证，只有掌握核心技术，企业才能在市场中立足；垂直整合是手段而非目的，其目的是掌握自主权和成本优势，提升企业的核心竞争力；真正的强大在于开放，将内部优势转化为外部服务的能力，从而制定行业标准，构建共赢生态。
张芸指出：“对于其他企业而言，不必盲目追求与这些链主企业相同的规模，但可以学习它们的思维模式。在自己的领域里，通过持续创新建立技术壁垒，通过精准的资源整合提升效率和控制力，并通过开放合作做大整个产业蛋糕，最终成为不可或缺的价值节点。”
【记者手记】
苹果的“自动化铁令”是一面镜子，照出了中国制造的优势与短板。它既是一场危机，也是一次转机。短期来看，高度依赖苹果订单的企业将面临阵痛。但长期而言，这也迫使中国供应链企业摆脱“低端锁定”和“代工依赖”，走向技术驱动和生态主导的新阶段。
从苹果供应链的“被动买单”到宁德时代、比亚迪的“主动破局”，中国制造正在经历一场深刻的升维博弈。这场博弈的关键，不在于规模之大，而在于技术之强、生态之活。政府需做好“土壤”，行业组织做好“纽带”，企业勇当“先锋”，只有三方协同，才能推动中国从“制造大国”迈向“制造强国”，最终在全球价值链中占据不可替代的主导位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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