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沈烈初:中国装备制造业的“短板”在哪里?

发表时间:2020-02-27 16:38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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沈烈初

原国家机械工业部副部长、国务院机电产品进出口办公室主任、九届全国政协委员

 

      中美贸易斗争是中美两大国处在世界第一、第二大经济体结构性矛盾表现形式之一,同时还表现在政治、军事、外交、金融、科技、文化教育、意识形态等各个领域。

      新中国走过70年的历程,特别是改革开放40年取得的伟大成果,从站起来到富起来,再开启强起来的征程,人均GDP接近1万美元,2021年全国完成脱贫攻坚目标后,即将向中等发达国家迈进,但因不平衡、不充分发展的特点,国家仍定位在新兴发展中国家的行列。当一些国人陶醉在巨大成就之时,美国对中国发起贸易战,对高技术产品全面禁运(欧美一些发达国家也跟进),打压中国有成就有实力的企业,把数十家中国企业列入“黑名单”,全国为之一震。

       应看到,我国技术经济取得巨大成就的同时,还有很多软肋受制于人,尤以装备制造业中的“短板”暴露无遗。其突出体现是“三基(核心)”问题,即基础(核心)零部件、基础(核心)工艺、基础(核心)材料。

 

一、有什么证明呢?
      近日,日本与韩国之间贸易争端加剧,凸显日本在半导体材料的科技优势,日本仅用三种生产半导体材料:高纯度氟化氢、光刻胶、氟聚酰亚胺进行出口管制,使韩国半导体公司几乎停产。

      据不久之前《日本经济新闻》报道,华为手机1631种零部件中,来自日本的零部件多达869种,2018年,华为从日本进口零部件价值460亿人民币,占中日贸易额的5%。又如日本工业品出口中,耐用消费品比例不到20%,而主要出口高技术、高附加值的机械设备、零组件、原材料及中间产品成为“世界供应基地”,连美国很多(包括军用)高端零组件、高端材料也要从日本进口。

     不能只看到美日贸易斗争的“广场协议”,使日本经济发展停滞20年,而应看到在这20年中,日本制造业不断“转型升级”、“修炼内功”,向高技术、高端产品及高端零组件蜕变。尽管机电产品在新技术革命中迭代新产品出现的时间越来越短,但其内部的零部件、组件,如高精度轴承、高端高压液压件,电子元器件等是不变或变化很慢的。

      笔者2018年参观学习中铁工业某郑州工厂时,(注:该厂生产世界上最大直径超过16米的全端面岩石掘进机),当爬上巨大的产品内部观察,看到了西门子变频伺服马达驱动系统、奥地利双水内冷发电系统(我国上世纪50年代已生产出来,现已停产)、德国力士乐高压液压系统、德国的离心机系统及瑞典SKF或德国FAG的高精度轴承等,其进口件约占成本的60%左右。此外,在笔者考察的南京某机床厂研制的五坐标联动的珩齿机床,水平较高,但其数控系统、功能组件(如滚珠丝杠、滚动导轨)、珩轮、液压气动元器件、轴承等均为进口,其成本约占到60%以上。

 

二、为什么众多“隐形冠军”出现在德、日等西方发达国家?
      现在中国议论“隐形冠军”的中小型制造企业非常热闹,也引起了政府的重视,如工信部每年评定“单项冠军”企业,并公布之。所谓“隐形者”,都处在产业链的上游,即“三基(核心)”。不过用户仅注意整机产品的性能优劣与品牌,往往忽视机械产品是由千百种零部件组成的,如果其中一种关键零部件的关键工序出了毛病,就可能使整机受到极大影响,甚至机毁人亡的惨剧。

      因此,产品的竞争实际上是产业链的竞争,在某种意义上应该是“三基(核心)”的竞争。“三基(核心)”企业大部分是中小型企业,很多是从家族或合伙人经过几代人的努力而发展起来,其特点是有稳定的接班人、有稳定的技术团队、有一批稳定的、高技能的工匠、有严格的学徒制度等,这些机械产品与大多数消费类电子产品是不一样的,需要长期经验,特别是Know-how的积累。

      很多Know-how在人们的脑子里与手艺上,其特点是:务实+传承+创新。根据日本2015年统计,超过150年寿命的企业有21666家。另据《智慧中国》2019年Z1期登载作者王洛高先生撰写的“在德国,有837家寿命超过200年的企业”。这均说明这些企业经过了工业1.0、工业2.0、工业3.0的市场机制优胜劣汰,屹立到现在。他们往往具备独特的经营观念与体制机制,具备独特的技术“杀手锏”与Know-how,以及独特的比较优势,因此这些企业在迎接工业4.0时代的到来时,大多能适应全球技术经济的变化而雄居产业链的高端。

      这些企业的又一特点,是不盲目做大,而在新技术革命到来之时,更慎重地从技术经济层面及比较优势层面来思考,有目的选择性地应用。其中,德国不少家族式企业转变为由基金会领导的民营企业,如生产光栅及数控系统的Dr.Heidenheim公司,又如生产分析仪器的Sick公司。
      笔者在十多年以前曾爬上大连旅顺口黄渤海交界处的灯塔上,见到1892年西门子生产的电机(经过了多次大修)还在运行(据说去德国西门子企业还可以找到其档案)。由此来看,西门子能活到现在成为大型的电力、电子企业就不足为奇。此外,笔者在德国学习时听到很多故事,其中一个是在1929年世界金融危机时,著名光学仪器生产厂蔡司公司,与其他企业一样大量裁员,但一些著名的技师与工匠,很多是几代手艺的传承人,却都保留了下来。这就是蔡司Know-how的传承者。鉴于此反思,我国70年来是如何对待那些拥有精湛技能的人员呢?
      步入86岁耄耋之年,笔者感触颇深。“山外有山”、“天外有天”,希望中国一些企业不要做“井底之蛙”只看见眼前利益,忘记人是第一生产力这一关键要素。

 

三、中国有没有“明白”人?
      早前搞“三基(核心)”,原一机部(后改为机械部)就有很多明白人。新中国成立70年中前30年,苏联援建156项,其中相当多的项目与机械工业有关,如一汽、哈量、一重、哈尔滨三大动力、沈阳第一机床厂、沈阳风动工具、洛拖、洛轴、洛矿等,还有东德援建的二砂,西安仪表厂等骨干厂,并集中全国机械企业,奠定了机械工业较为完整的体系,各行业都成立了一批骨干的研究所(一类所)及企业中的研发中心(二类所)构成了完整的研发体系。

      有了这样的较为完整的制造体系,才有后来沈鸿老前辈率领重型行业的同仁们,研发成功万吨水压机,机械工业为军工行业提供的九大设备,马鞍山轮箍轧机、攀枝花成套冶金设备、电工行业研发成功的20万KW及30万KW火电发电机组、12.5万KW及17万KW葛洲坝水电站成套水力发电机组,机床工具行业通过“精密机床会战”,研发成功高精度机床50—60种,“二汽会战”提供一大批自动生产线及多种专用机床等。在这些建设实践中深感“三基”(基础零部件、基础材料、基础工艺)之重要,同时也深感“三基”不强,便是阻碍机械装备工业发展与创新和提高质量的软肋。
   “基础不牢,地动山摇”。在文革中的1972年,周建南同志已出来工作,时任机械科学研究院院长,他组织一个团队,从事机械工业“三基”研究,编制规划并策划如何部署进行攻关,为了加强领导,把“三基”团队合并到一机部的科技司。改革开放后一机部及后来的机械部都把“三基”攻关作为重大项目,得到当时国家计委及国家经委的支持,并要求各省市机械厅局及各专业局有组织,有分工,上下联动组织攻关,当时选择了重要的“三基”100种,300个大项,1000多个小项进行攻关。攻关要经“三关”,第一关为样品测试攻关(验证结构及性能),第二关为小批量试制攻关(验证生产工艺),第三关为成批及大批生产(验证生产组织及上下游的供应链)并给予技改支持。

      这次攻关长达15年,周建南部长功不可没,由他倡导,并由他亲自组织。直到机械部机构改革变为机械委时停止了,半途而废,甚为可惜。后因市场经济的冲击及外国品牌及资金进入国内,原来“三基”企业大部分转型、破产或被兼并了,同时也出现一批新的民营及三资企业。

      1986年左右,笔者在天津,听到时任天津市委书记倪志福同志(倪志福钻头发明者)讲:天津要搞机械工业,必须把“三基”搞好,这是前人栽树,后人乘凉的功德之举,成绩不在于我。多么可贵的品德啊,这是不是一种举国体制呢?在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中,有没有可借鉴的意义呢?新形势下,举国体制+市场机制到底是一种什么模式,仍需要摸索。
     进入新时代,2013年工信部发布《关于开展工业强基专项行动的通知》(工信部规〔2013〕70号),正式启动实施“工业强基专项行动”,目的在于提升关键基础材料、核心基础零部件(元器件)、先进基础工艺和产业技术基础发展水平。目前专项行动已连续实施7年,支持了几百个项目,期间不断优化和改进项目管理模式、财政资金方式,取得了阶段性成果。

      2018年科技部开始实施国家重点研发计划“制造基础技术与关键部件”重点专项,该专项的总体目标是:以高速精密重载智能轴承、高端液压与密封件、高性能齿轮传动及系统、先进传感器、高端仪器仪表以及先进铸造、清洁热处理、表面工程、清洁切削等基础工艺为重点,着力开展基础前沿技术研究,突破一批行业共性关键技术,提升基础保障能力。加强基础数据库、工业性验证平台、核心技术标准研究,为提升关键部件和基础工艺的技术水平奠定坚实基础。“实施重大短板装备专项工程”写入2018年国务院政府工作报告,工信部负责组织实施。

 

四、“短板”怎样克服?现在短期内还能补短吗?
      (一)我们与德、日差距在哪里?
      1.首先是思想认识上。
     我们受中国文化的思想影响很深,对中华民族的文化传承也要两分法,有精华部分,也有糟粕部分,要取精弃糟。有部分人似乎是什么都想“大”,这是一种掺杂着“虚荣性”的表现,什么大马路、大市场、大高楼、大厂房、大开发区,大企业……摊大饼式占据着不可再生的土地资源。瑞士是风景优美的多山国家,土地十分珍贵,平地、半山地利用率极高,很多精密机械仪器等居世界之最,照样可以保持风景秀丽的风貌,人均GDP达到5万美元左右,工厂都是四、五层的楼房。“唯大论英雄”,只能导致很多变为“虚胖子”。
      2.民营企业家的富二代很多不愿接班。
      在改革开放大潮中,涌现了一批民营企业家,很多是通过艰苦的创业,几经优胜劣汰市场经济的洗礼而站住了脚,企业有了一定的规模。在知识改变命运,学而优则仕的一些观念的感召下,民营企业家第二代,大多有了高学历,甚至很多有留学背景,他们感受到制造业的创业艰辛。而在当下激烈的竞争中,发展也实属不易,这些富二代选择了“不接班”,而从事更易获得财富的金融、证券、银行等非实体经济类行业或虚拟经济,导致一些制造业被出卖或解体。
      3.政策引导不同。
      政策上鼓励“做大做强”,提倡所谓“多元化”,但仅仅从营业额大小排序,衡量一个企业家的成就,而不鼓励做专、做精、做强,是不可取的。企业不一定都做大,只要能屹立于产业链的中高端就很好。最近中央提出企业要做强做精,再做大的口号,也许是开始扭转这种错误的看法、做法。
      4.媒体宣传上,急功近利,对青年影响太大。
      德、日的老百姓很少炒股、炒汇,大家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事业上,而中国呢?网上有一个段子,全世界最豪华的高档汽车中国最多!愿这是一则讽刺吧!
      5.中德两国教育制度不同。
      笔者早年在德国生活过一段时间,对此深有体会。他们采用双轨制的教育模式,普通学校与职业学校同等重要,因为职业教育是工匠精神的基石。德国年轻人从初中毕业后就分流,一部分进入职业院校,培养出有理论,能动手,具有实践能力的技工技师,有的可授予工程师称号。第二部分学生进入普通高中,然后进入大学,毕业时可获得文凭工程师称号,两者在工业企业拿的工资相差不多(因同样年龄的青年,职业学校毕业早,工龄长)。笔者在国外研究生毕业回国后,在工厂工作时,工资不如当时厂里八级钳工及技师,我认为这是合理的。高技术与高技能人员是制造业长盛不衰的基础。
      6.中德两国年轻人的价值观不同。
      德国青年18岁以后就要自立,而中国年轻人还要啃老,德国青年愿意接班的较多,父亲也有意培养自己子女接班,一个“隐形冠军”的企业需要几代人的努力,才能站住脚,屹立于世界之林,这不是指规模,而是指在产业链的位置。
      7.德国经济制度造就了具有高级技能的工匠环境。
      德国的经济制度(薪金、社保、税收等)、社会环境,造就了一批隐形冠军,长盛不衰。而目前中国正处在百年未有之大变局时期,剧烈的社会变革致使不少企业有一种不稳定甚至不安全的感觉,不知我感觉对否?
      (二)短期内能解决“短板”吗?
      不从观念及体制、机制上转变,就比较困难。“十年树木,百年树人”,人是“创新”补“短板”的关键。很多人在讲“投入不够”,这也有道理。上世纪80年代机械部15年“三基(核心)”攻关,半途而废,甚为可惜!虽然开始时尚处在文化大革命时期,但进展是有目共睹的,这也算是一种举国体制吧!值得总结,不知道现在问题出在哪里?

     “创新”不是研发一台样品、做一台样机,而是要实现产业化,要变成商品,产生经济效益,为用户及社会创造价值。“产业化”比研发更困难,社会上流行一种说法,“二八定律”或“一九定律”:即研发的成果,只有10%到20%能产业化,有的甚至更少,其他就丢弃了。希望有关部门可以认真总结近20年来,863、973、01、02、03、04等十余个重大专项产业化成果如今还有多少?
      党的十九届四中全会的决定,是要把制度优势变为治理能力优势,这样才能解决目前装备工业中存在的创新问题,短板问题。以上仅是笔者的一家之言,不正之处望业界专家、企业家们指教。
      (备注:本文经具体负责“三基”攻关的原机械部科技司周因栋副司长、原中国工业报总编杨青及仪综所石镇山副所长三位同志的斧正,在此表示衷心感谢!)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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