所谓红店,简单理解就是指从事釉上彩绘的场所或基本单位。红店的产生与发展是与釉上彩瓷业的发展紧密相联的。明代以前,景德镇并没有釉上彩瓷。宋代,我国北方的磁州窑采用毛笔蘸彩料,在已烧成的瓷器面上描绘简单花纹,然后置于800度左右的烤炉中彩烧,使彩料烧结在釉面上。这种彩绘工艺被称为“宋红绿彩”。后来,这种工艺传到景德镇,并在景德镇得到了改进和提高。明洪武时期,景德镇就出现了“白釉红彩龙纹盘”,宣德时期,出现了“青花红彩器”即釉下青花和釉上红彩相结合的制作工艺。从一些资料分析来看,这些红彩器可能最初出现在御窑,后来民窑跟随和仿造,于是就出现了专业红彩加工户,这就是红店,至于为什么称“红店”,道理很简单,因为加彩的颜色全是红色,大家称这样的店为红彩加工店,简称红店。明嘉靖时期出现了“五彩”,这就突破了单一红色的局面。清代,釉上彩绘得到了进一步发展,著名的有康熙五彩(又称硬彩,古彩)、粉彩,珐琅彩等。清末民初,又出现了新彩、刷花和贴花。为此,红店的概念愈益广泛,这样,红店也有狭义和广义之分。狭义的红店指规模小(有些是自画自销)、绘瓷品种单一、低档,绘瓷形式专事手工,且画面简单;广义的红店则指有一定规模(有一定数量的雇工)、绘瓷品种相对较多、高档,绘瓷形式不仅手工,还与其他手段相结合等,画面复杂,内容丰富。
江汉,江西都昌人,1935年出生。省级非遗传承人,民间文化艺术家(景德镇)。退休前就职于景兴瓷厂。
陈定安,江西鄱阳人,1933年出生。艺术瓷厂退休职工,老艺人。
焦健懿,1940年出生,安徽太平人。退休前在陶瓷供应处工作。祖上从清朝开始开红店。
江汉说:“我父亲江午崇生于光绪23年(1897年),早年上镇,读过五年私塾,14岁在叔祖父家选瓷。19岁在镇上为各家红店写瓷字,1926年自己开办坯厂(戴家弄),做灰可器(渣胎碗)。抗战全面爆发后的1943年,坯厂停业,全家去郊区丁沅村避乱。1945年抗战胜利后,父亲依靠做小商小贩维持生计。我8岁开始先后在市第二中心小学(蛤蟆桥)、第六小学(何家窊)、千佛楼私塾学堂,前后读了约五年书。我从小喜欢画画,不太喜欢学文化。在第二小学读书时,有一位教音乐的老师刘碧珍发现我喜欢绘画,而其爱人杨老师当时在紫阳中学当美术老师,由此介绍我去杨老师那里旁听美术课,学到了一些美术基础知识。父亲的愿望是想让我学文化,将来学法律,做律师,做法官,无奈我执意要学画画,不肯继续读书,父亲没有办法,通过我的叔叔(也是画瓷的)介绍到一家红店,小黄家上弄43号(字号‘和正顺’)学徒,老板叫程水金,也是我的师傅,当时,他在景德镇画人物是小有名气的。”
江汉说:“记得那是1948年春节刚过,正月22去拜师,到了门口后要烧香,打爆竹,送一石米作为拜师礼。那个时候我非常高兴,终于如愿以偿了。学徒的条件是比较差的,我们学徒的,晚上只能点菜油灯,而外头请来比较高级的师傅则可以点洋油灯。为了学到技术,我白天看放在架子上师傅画的瓷器,琢磨他的画法,记在脑子里,而到了晚上,趁着师傅们已经休息了,就偷着点菜油灯躲到楼上学着画。有一次画的很辛苦,不知不觉睡着了,从床上滚到铺底下去了,铺板都翻了,菜油弄的满床都是。住在楼上的还有一位老师傅,也是师傅请来填瓷器的,他起床后,看见这种情况尖叫起来,喊我师傅说你徒弟死了。喊声把我惊醒,忽地爬起来对那个老师傅说,你怎么骂人呢!”
江汉说:“1949年上半年,景德镇解放前夕,师傅店内的生意不景气,加上国民党败退,父亲怕我被抓夫,就把我接回家了。景德镇解放后,1950年左右,我叔叔在中山路(103号)厂前那里开了一家华艺瓷社,专事外购胎子加彩,再卖给瓷行里。叔叔看我失业,就对父亲说让我去他那里画,免得把学来的手艺又丢掉,就这样我去叔叔店里画瓷器。当时,店里接了很多小瓶子,上面要画五个人物,还要画小溪流水,石头,花草等,很复杂,而且任务重,一天要画二十对,四十只,但我都能完成任务。一段时间后,我对画这个小人物不感兴趣,跟我叔叔闹着要出去做。那时,刚解放,成立了画瓷工会,对就业上的事都要进行管理,画瓷工会当时是袁青山,卢台生两个人负责。他们对我说,你在这里做是长期工,不做就是失业。我说这个不要紧,你们不用担心。结果闹了很久,把我父亲也叫去了,我硬是要出去。最后他们也没有办法,同意我出去,但不能算是被解雇,不能享受解雇的待遇,即没有解雇金,欠我的工钱也抹掉了。没想到,我出来后还忙得很,这家没做完,那家又来请,当时占家弄,程家巷,小桥上,厂前等地开红店的老板都来请我。记得有一次,一家红店的老板说任务急,要我过去帮他做,我说不能,这边还没有做完,谁知他偷偷跑到我家里,拿钱塞到我父亲手里,并说是我的工资。晚上我回来后,父亲说人家给你送工资来了,我说没人欠我的工资。红店老板之所以这样,做就是怕你不帮他做。1954年,红店及工人都要进合作社,我也进了十一画瓷社(陈家上岭13号),后并入陶瓷美术合作社。1958年组建艺术瓷厂,我成为艺术瓷厂的职工。进厂后,由组织选派去北京轻工业学院学习一年,回厂后曾任艺术瓷厂专科学校技术辅导员,从事画面设计(技术组,美研室)等工作。1964年调景德镇瓷厂,景德镇瓷厂解散后,先后在陶瓷馆,宇宙瓷厂,陶瓷研究所工作。1977年,因本人家住东风路,为照顾家里年迈的父母,上班方便,就要求调景兴瓷厂,直至1986年退休。”
陈定安说:“12岁那年(1945年)我家在鄱阳乡下很穷,没有饭吃,我娘就带着我们兄弟两个从鄱阳湖里坐船上镇。我记得那是清明时节,天上下着雪,好冷阿。来镇后就投靠我的一个表哥,由他介绍在驰马弄一家罗姓老板,店号为‘罗兴记’的红店学徒。他家有儿子,但没有女儿。平日里他要雇三四个工人。学徒按当时的习俗要签协议,协议规定:总共学4年,前三年只给四石米,第一年给一石五,第二年给一石,第三年再给一石五。第三年出师后不能走,要帮师傅做一年,师傅只给二石米。我学满三年后,想单独到外面去做,因为别人同意一个月就给二石米,而帮师傅一年才二石米。于是我就没经师傅同意就到外面去做了。师傅知道后,就带着一些人找到我,拿出当年签的协议,说我违反了行规,要‘缴笔杆子’。这样一闹,别家红店就不敢再请我。没有办法,我只得回去再帮师傅做一年。做满一年后,我就出来了,到一家‘袁永新’的红店画瓷,一年可赚24石米。”
陈定安说:“学徒时要做很多杂事,比如帮老师傅搬瓷器,揩瓷上的灰尘。红店有晚上打夜班的习惯,一般他们会晚饭后出去散步,我们学徒的就要提前为他们点好灯(这些请来的师傅连师傅都得另眼相待,惹不起),他们看见点好了灯才上位做事。有一次,二位画瓷老师傅同时叫我帮他搬瓷器,其中我帮一个老师傅搬了,另一个稍稍迟了些。于是他说我对他不尊重,并在师傅前告状,并说要辞职。师傅为了留住这个老师傅,就当着他的面叫我脱掉裤子,扒在凳子上打了二十大板。这个老师傅看见打了我,才消了气,并同意留下来。正好,我娘碰巧来了,见我被打,也只能躲在一边流眼泪。”
陈定安说:“大概到了1953年12月份的样子,有人介绍我进美术生产合作社,自己必须写申请,要缴入社股金,我兄弟两个都参加了,由于没钱交,只得在每月的工资扣(按工资的30%),当时的月工资不到30块钱,扣掉股金后,每个月只有十几块钱的收入,还要交几元钱的伙食费,剩下的钱还要养娘。刚好,那时娘得了肺病,花钱住院,后来病愈来愈严重,她想吃罐头梨巴,满街很难买到,当买到后赶回家时娘已经断了气。由于没有钱,棺材都是赊的,我记得那时的棺材是80块钱,埋葬要70块钱,也只有向同事们去借,终于安葬了娘。不料,祸不单行,正是那一年(1954年)麻石弄祖王庙发火,带着把我家也烧光了,被子都没有,只有跟同社的人睡在一起。大概过了三四个月,才买了一床被子。1955年结婚成家以后,才得以稳定,逐步添置家什,还清债务。我们的合作社就在饶华丰瓷厂后面,画的都是新彩。”
焦健懿介绍了其家庭开红店的情况:其祖上在清咸丰年间就在景德镇开办红店,名号为“焦万丰”,后改为“焦启丰”,到焦健懿祖父焦有林时继承祖业,开始在老弄口,后搬到龙缸弄16号。后来,由于其叔祖父也沿用“焦万丰”字号,所以其祖父就改为“焦启丰恒”。到焦健懿父亲焦庆波这一辈仍继续画瓷,主要是“画青炉”,加工地都在住处即龙缸弄。1955年,其父亲和焦健懿一同进当时的二区第二画瓷社,后转艺术瓷厂。
景德镇民国时期有名的“范永盛”红店创始人范乾生之孙范增辉,也为我们回忆了红店的那些往事:范增辉13岁(1946年)到老弄口“段正昌”红店学徒,当时正是抗战胜利,景德镇瓷业出现短暂兴旺现象。景德镇红店主要集中区在江家下弄、老弄口,棋盘街一带,这些弄堂里开红店的一户接着一户,白天人声鼎沸,夜晚灯火通明。其师傅段明发(也是“段正昌”红店老板)与其妻章保庆起初开夫妻店,两人一填一画,二三年功夫就发展到雇有二十多名员工,八个学徒的大老板。后因规模扩大,面积不够用,就对外发“青炉”,所谓画青炉就是代别的红店加工产品。旧时的红店有两种经营方式,一是从窑户家购进白胎加以彩绘、烧炉后卖给瓷商;一是由瓷商或其他规模较大的红店提供白胎,由其他红店代为彩绘和烧炉,从中收取加工费。后者即为“画青炉”。
景德镇的红店在其漫长的发展进程中形成了行业习俗和行规行纪,自发组成了劳资双方的自治组织。早期红店老板的组织为“景德镇瓷器红店同业公会”“景德镇黄家州瓷器红店同业公会”两家。1945年,前者改称“浮梁县彩瓷红店同业会”。红店工人的组织为“景德镇饰瓷业职业工会”。各自的组织为了维护自身利益既协商又斗争。鼎盛时期,景德镇大小红店有1400多家,从业人员7200余人,其中南昌、都昌、婺源、抚州、丰城占为多数。
在红店学艺的一般文化都偏低,文盲不在少数,有高小文化的都极少。红店老板都愿意带徒弟,因为学徒的时间至少三年,这期间只付给少量报酬,这样,老板便可以占有徒弟的劳动成果。学徒的初期还不能正式学艺,得帮师傅家和店内干杂活,为其他老师傅服务等。如果师傅同意开始学艺,就先在废弃的白胎瓷上学拍图、描图。如果是学粉彩那就要学描绘、填色、洗染、色彩等;学绘画则按照人物、山水、走兽、花鸟等不同种类进行学,每人只能先学会一种,至于一专多能,那就是出师以后的事。针对一种画面在师傅的指导下反复练习,直到师傅认为可以上岗时,才算出了师。
红店的雇工一般在农历正月初七定事,凡是继续雇佣的工人,老板就设宴招待,还要给红包。不用的工人,不但没有红包,连酒也没有喝,但回家的路费是要给的,每人顶多发给银洋一块。
生活方面:凡雇工和徒弟伙食由老板供给,每月的初一、初八、十五、二十三就“打牙祭”(加餐),即每人4两猪肉(16两秤);上元(元宵)、端午、中元(农历七月十五)、中秋4个节日,老板设宴招待,并发给应时食品如粽子、咸蛋、月饼、雪梨等。
生产方面:不论红店大小,业主既是老板又当工人,即使有名的陶瓷美术家也如此。老板除处理生意业务外,都备有一张画桌,只要有空隙就参加生产。
红店的生产多在夜晚进行,每天晚餐后,工人便陆续上位工作,一张桌子一盏灯,有“美浮灯(落桌煤油灯)”、“铅皮灯”、煤油吊灯、菜油灯等。每到夜晚,灯光闪烁,远远望去恰似银河落地,别有一番风味。干活一般要干到深夜一二点,也有通宵达旦的,这是极少数。夜间,工人们都要进食一次,于是各种卖夜食的行当就应运而生,如有敲着竹板卖馄饨的;有卖面卖粉的;有卖渣豆腐煮猪蹄的;有篮内裹着瓷器鱼缸卖糯米饭的;有挑着担子,挂着马灯卖酒糟冲鸡蛋的;还有黟县人操着地道乡音叫卖春卷、春饺的。
红店工人之所以以夜作昼,这是多年来形成的习俗,究其原因:一是夜晚安静,少有闲人打扰,便于构思运笔;二是红店工人,特别是技艺高超的艺人比较保守,生怕自己的新画面被人学去,比如有的名人创作了一个新画面,为了防止别人模仿,在搭人烧红炉时,就会将绘好的产品用煤油灯的煤烟熏黑,将画面盖住,并与烧红炉的师傅约定,开炉时由其本人去拿,然后包好拿回。
画红工人的工资收入,一般比窑里、坯房里的工人稍高些。他们衣着比较讲究,比如在夏季,窑里的工人走上街,头上缠白土布汗巾,上身赤膊,下身穿紫花土布裤,赤脚穿草鞋;坯房工人一身白土布褂裤,赤脚或布鞋;唯有红店工人,离开了画桌,便打扮整齐,衣冠楚楚。夏季是白杭纺褂裤,冬季丝毛哗叽长褂。
“红店”的说法和红店的那些往事,现在都已成为了历史,但陶瓷釉上彩绘却在传统的基础上发扬光大,更加丰厚多彩。她们正在叙说一段新的陶瓷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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